访张艾嘉(组图)

发布 : 2024-9-07  来源 : 明报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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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晖(左)与张艾嘉(右)


看张艾嘉导演(张姐)的电影,总令我想起宋词,尤其是北宋晏殊的作品。根据研究古典诗词的叶嘉莹教授之形容,他的词是「独能将理之思致,融入抒情之叙写中」,「在柔情锐感之中,透露出一种圆融旷达之理性的观照」——对我来说,这正是我欣赏张姐的电影时,内心的贴切感受。

要借用别人的话去代言,是因我对张姐的敬佩和喜爱,令我到写稿这刻还心如鹿撞,总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去表达意思。总之,很荣幸张姐在访问中无私地跟我分享了很多创作心得,但碍于篇幅有限,最后只能将一小部分展现读者眼前——

若你们觉得内容不够精彩,对不起,那肯定是因我功力未够,绝对与张姐无关;但如果读后大家同样被张姐的才情迷倒,那我也不妨告诉你:现实中的她,只会比我笔下的更聪明灵秀、更才华洋溢。

文˙李春晖 图˙邓宗弘

「她说,是我不要你了,(广东话)系我唔要你謘I」张姐模仿「姥姥」的语气边说出对白边大笑。她正在解释她爱《相爱相亲》这场戏、爱姥姥这角色的原因。「别以为乡下老太太都是呆头呆脑,不要stereotype。她是一位普通的老太太,但她是有性格的。」虽然张姐只是在描述姥姥这角色,但彷佛已道出了写故事人物的口诀。

作为极爱《相爱》这剧本的编剧,每次当我翻看这电影,也会惊叹姥姥这角色之独特及难写:由出场前已描写了她将棺材放在家中这特殊设定,到后来慧英因迁坟一事与村民吵闹交涉,她却置若罔闻地跑去赶鸡;还有,她为丈夫忠心不二地守坟守了大半生,但另一边厢,竟又会赞同年轻的薇薇与男友私奔……

总之,这角色每次出场,都令人如此期待,如此合理但又出人意表。更难写的,是除了于电视台申冤的那场戏外,姥姥说过的对白不足十句,但已凭各种行为令人感觉趣味盎然,且饶有深意。

当然,姥姥最令人意外/感动的举动,就是在结局时替丈夫起坟,让慧英这位丈夫第二任太太的女儿将骸骨迁到市区——其实,这个两家人互相谅解的结局,是张姐写剧本时一早定好的目标,但能做到「情理之内,意料之外」实在绝不容易,这完全有赖她在剧本上早做好各种细腻的铺排。

张姐解释:早在几场戏之前,当姥姥走进慧英的家想看清楚丈夫生前照片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已认不出这几十年不见的老伴,「就在那刻,她便知道要放下」。张姐表示,这是她写剧本时,投入姥姥的心态及处境所得的一刹感悟。后来,当姥姥收到薇薇及男友刻意为她印制的夫妻合成照,但偏偏又因大雨而令她将相片抹烂,她更明白她跟丈夫其实只有当年在乡下下嫁的缘分,并再没其他,终促使她在起坟时豁达地说出那句「我不要你了」的动人对白。

「其实人是很傻的,骨灰盅放在哪里又有什么差别呢?很多无谓的争拗,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张姐轻描淡写地道出剧本背后的其中一个信息。有人说编剧是作品的上帝,创作者的轻轻一念,观众可能已随著戏中人走过了感情激荡的万苦千辛。我爱张姐的作品,正是因为角色们的历程总是浓情洋溢,但结尾往往又圆融通达,馀音袅袅。

编剧不能只躲在家里写作

姥姥这角色的塑造成功,除了凭藉张姐写剧本的深厚的功力,原来背后更另有秘密:其实角色的灵感,乃来自张姐的祖母。「她和姥姥的身高差不多,也是『细细粒』的,她一生也是为了我祖父而活。」张姐娓娓谈起关于祖母的回忆:不论是带著几名儿子逃难,还是每天一早起来亲手为丈夫准备饺子、馒头及烧饼等丰富早餐,到后来两老相依为命,娇小的祖母抬著祖父上厕所,虽然形式与姥姥不同,但两人同样为丈夫奉献一生。

「后来在祖父的葬礼上,我依然清楚记得,当时有很多亲朋到来,祖母活跃地招呼众人。」到盖棺之时,她连看也没有多看,只豁达、潇洒地高呼一声「盖棺」,似乎深明一切已成过去,不宜再伤心留恋——便是这些对祖母的深刻记忆,成为了张姐塑造姥姥的重要灵感。

「我一直是个比较关心人的人。」张姐尝试剖析自己性格与写作的关系。而且,她自幼便热爱拍照,喜欢透过镜头去观察人的生活及行为。时至今日,作为创作人的她,脑内亦习惯随时收集不同的有趣人物及对话,并将之提炼成写作灵感。张姐认为,创作要「Bigger than life」,但就算作品再天马行空,灵感始终不离生活。「编剧真的要出去生活。」张姐分享自己作为创作人的心得。「如果编剧只躲在家里写作,很难会遇上一些可以触动你的人和事,让你难以写出一些较特别的戏。」

其实除了姥姥这角色是启发自张姐的真实生活,就连《相爱》的故事题材,亦来自另一位编剧游晓颖的真实体验:不论是爷爷曾在乡下结婚后来于城市再娶,到奶奶去世后帮爷爷由乡下迁坟合葬等事,全都曾经真实发生,但真实归真实,《相爱》这作品能为张姐与游晓颖带来「第37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的殊荣,剧本还必须经过她们超过4年多的反覆修改、经历七稿剧本的艺术提升,才千锤百炼地变成今日的面貌。

张姐表示,她当日看中这题材,是因为她看到了「城市人如何看另一代人」这共通性。其实,只要稍微了解台湾的历史,便不难明白,类似的故事,也曾多次在当地上演。「我们这辈人的爸爸不少在(内地)乡下也有太太,他们后来(在台湾)再结婚,生儿育女。」由于两岸分隔,很多子女到成长后才得知父亲原来早已另有家室,但却因不能彼此了解,令子女对上一代心怀怨怼。「如果大家真的有机会接触,会发生什么事呢?」张姐当时联想。「我觉得人与人之间应要透过沟通,踏出第一步。」

于是《相爱》的开始,就是两代人建立沟通的首步——尽管,这一步是「一场中年妇女和老人家、乡下和城市的吵架」。也由这小小的一点开始,张姐将这场争吵,发展成一个「横跨三代女人如何爱情处理」的故事。

故事要给人带来意义

张姐认为,一套作品的诞生,通常是由导演或编剧一个微小的概念开始,再经过创作过程中的分岔路,渐渐愈长愈大。我个人认为,当中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发掘、抓紧开首时这小小的一点。

「不要用一个长篇故事来改编成电影。」这是胡金铨导演曾经给张姐的教导。因为碍于篇幅所限,电影很难将庞大的故事包容,反而应使用一个「很短的故事,再将它扩展成一部规模大的电影。」如此,便能更容易地捉紧故事背后的意义及核心——而「故事能给人带来意义」,正是张姐最重视的创作核心。

「如果我的作品是观众看后不会回味的,这对我来说,便是失败。」张姐解释「何谓作品的意义」。她所追求的,是希望创作能让人一看再看、历久弥新。例如访问当日,张姐便刚巧有朋友在不久前重看过《心动》,还主动告诉她,依然被作品吸引。

「当日写《心动》时,我当然是想写初恋故事。」只是张姐和当时一位编剧倾了很久,对方始终认为「大家的初恋都是这样」,反映故事可能未够吸引。于是张姐想了又想,「我突然发觉,既然我的初恋已发生了这么久,为何心里还觉得有些部分是值得珍惜的呢?」也是这点自我觉察,令张姐想到与其用直述的形式去讲故事,何不改用「为何」这角度去诠释初恋的意义?于是便衍生出利用两个时空穿插的叙事方式,为《心动》的故事添上了截然不同的生命力。

所以,对张姐来说,所谓作品的意义,不一定需要是高深哲理(当然也不排斥),而是创作者一定要清楚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写这故事,当有了这层觉悟,如此作品才有可能可以触动人心,经得起时间考验。

练习将剧本人物拆解

其实,不止是创作《心动》时的想法,我觉得这种著重叩问过去、反思事件为人带来什么意义或改变的思考模式,也呼应著张姐鼓励年轻创作人应多尝试的创作方法:撰写角色前传。张姐表示,这除了与她具备丰富的演员经验、习惯深度地研究人物有关外,还因为这方法不但能助创作者深入了解角色,还是一种可以帮助编剧成长的重要训练。

「我经常跟一些新编剧或新电影人说,你们应将剧本中的每个人物拆解,写写他们为何变成剧本中的模样,让我们更了解他们。当你们给这些人物撰写了一个成长过程后(前传),可能会因此而衍生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不打紧,这正是有趣的地方!然后,你们又可以从这个新人物,找到另一些线索,再衍生出一些之前没有想过的东西。」

张姐表示,当编剧不断这样练习,慢慢便会了解到当下所写的,「并非唯一的写作方式,它同时还存在著很多的可能性」,然后再尽量多阅读、多欣赏不同创作人的作品,你便会发现,每个人的创作方法也有不同。「例如我很喜欢看万玛才旦导演的创作,他很厉害,作品永远没有结尾,令你很想知道后续会发生什么事。」

于是,只要一直这样锻炼下去,编剧便会变得「open-minded」,之后,「不管你与谁人聊天,便能马上或多或少地了解到对方的个性及行为,并在心内继续想像」。这样,当你再回到剧本创作、再描写人物时,你便可以根据这些想像,继续发展,随之又会衍生出更多的可能性,并一直推演下去。

当你能够抱著这样的态度去观察、去生活、去思考、去创作,作品便能不落俗套,甚至「总可以surprise自己、surprise观众。」张姐笑著说。大概创作的无止无尽,正是它能够不断吸引创作者及观众沉迷的原因。也是这种精神,令张姐一直留在演艺行业:不论是做演员、导演或者编剧,「我还在一直在学习,幕前的、幕后的、还有很多的新转变,令你觉得永远也学不完、做不完,那就继续做下去吧!」

「这就是创作好玩的地方!」张姐笑著总结——我记得游乃海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大抵出色的创作者,往往都有著近似的质素。我想,要像他们一样能够做到快乐创作,除了要靠编剧自己的立心,还必须倚仗经年累月的实践,再慢慢淬炼出一种创作(甚至处世做人)的胸襟——正是这种胸襟,就是张姐令我最敬佩、最欣赏的地方。

问:李春晖,电影编剧,凭著与游乃海合编的剧本《命案》荣获「第4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其馀作品包括《挚爱》、《狗咬狗》、《军鸡》与《狂兽》等等。由于答不了「为何离不开编剧行业」这问题,所以想凭访问同行寻找答案,亦乘机向不同编剧请教各种创作疑问。

答:张艾嘉,电影编剧、导演及演员。1986年凭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最爱》获提名「第23届金马奖最佳导演」,1999年凭?与编剧关?月合编的《心动》赢得「第19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2015年凭与编剧荫山征彦合编的《念念》获颁「第22届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大奖」的「最佳编剧」及「推荐电影」奖,2018年则凭由她导演、主演兼与编剧游晓颖合编的《相爱相亲》夺得「第37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

对张艾嘉来说,编剧是讲故事的人。我们的生活都需要故事,因为每人每天所遇到的事情都是故事,每个人的生活亦同样是故事。有故事,我们才可认识自己、认识别人、认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