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到用时:浮城阿Q,很高兴认出你!——重读西西的《手卷》(组图)

发布 : 2024-4-23  来源 : 明报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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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究竟是在画灰阑,还是困在灰阑里?「灰阑」意象,在书中屡屡出现,它即囚笼,又是我们的家园。西西的叙事方式,隐隐发挥?冲出灰阑,解放束缚的效用。(图:francescoch@iStockphoto)



西西《手卷》书影(作者提供)



《西西研究资料》(作者提供)



西西(图)于2022年12月18日离世,享年85岁。与西西相关的书籍接连出版,文友亦正重构「西西空间」,保留西西遗留的物品和收藏,预计2025年下半年开幕。(纪录片《我城》剧照)



西西在黄河边与「羊皮筏子」和船夫。(何福仁提供)


【明报专讯】西西在2022年逝世后,其遗作以一年几本的速度问世,不少中学老师都会选给学生撰写读书报告,亦有老师问我,西西哪本短篇小说最适合学生阅读。我说每本各有特色,都有值得赏析之处,只能说我个人最喜欢的还是《手卷》,主因这是我中学时第一次感到震撼,体会到西西的魅力。

(1) 第一次拿来读乃由于它是1988年「中国时报文学??u荐奖」的得奖作品,第一次读,像许多中学生一样,还是只关注「写什么」的层次,执著追逐内容情节。西西在〈文体练习〉中曾说「怎样写」和「写什么」是「一个大银的两面」(见《石头与桃花》,香港:中华书局,2022,页18。)看西西的小说不能单看一面,而是必须两面均看——《手卷》就是首次让我意会到去欣赏作品「表达手法」的重要。而文学评论家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读西西小说集《手卷》〉则是给我带来另一重震撼体验的评论,让我明白原来《手卷》是以「怎样写」带动「写什么」的。近来老师的探问,让我重读了《手卷》,对于其中作品中这两面的搭配有了更深的领会。

←{交代两次读《手卷》的侧重点有什么不同,帮助读者快速圈定阅读焦点:除了「写什么」,也要看「怎样写」。}

(2) 不错,《手卷》里11个短篇的叙事手法都相当特别,黄子平在文中如此总结《手卷》要探讨的主题:「我听到了,而且注意到了自己周围的灰阑。哲人们说,它即囚笼,又是我们的家园。」(见《西西研究资料》第二册,香港:中华书局,2018,页270。)灰阑,是在地上用石灰画的一个圈,在中国传统戏曲故事《灰阑记》中,是争夺抚养的两方拉扯角力场,是无辜稚子的受刑点。今天看来,黄的这个结句更有一语成谶的感觉,我们身边画地为牢的灰阑不是愈来愈多吗?「灰阑」意象,在《手卷》中可说是屡屡出现。如果「灰阑」是「写什么」的层面,那么「手卷」这种「散点叙事」的方式便是「怎样写」的考量,两者的关系可以用「Q」字来概括,「O」就是「灰阑」主题,「?」就是「手卷」的叙事方式,隐隐发挥?冲出灰阑,解放束缚的效用。

←{引述西西自己在其他作品内容和其他评论的观点作论据,增加说服力。}

(3) 鲁迅会把「Q」字想像为清朝民众留辫子的发式,藉以反映旧时代中国的群族心态特徵,就是所谓的「精神胜利法」——藉自轻自嘲和妄自尊大来自我安慰,逃避自省。这倒让我想到《手卷》中第一篇〈浮城志异〉中「明镜」一节的描画:「当浮城人去照镜子的时候,他们要照的往往不是自己的脸面,而是脑后的头发。」;「在浮城,看镜子并不能找到答案,预测未来。不过,能够知道过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历史可以为鉴,这也是浮城镜子存在的另一积极意义。」西西强调回顾的「积极意义」,自然不是叫人执著往日受过的伤痛或沉溺于旧时辉煌。积极的回顾就是要适应城市的特点,并视之为「奇迹」:「没有根而生活,是需要勇气的……在浮城生活,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要靠意志和信心。」(〈浮城志异·奇迹〉)在《1Q84》,村上春树以「9」的谐音「Q」作「Question」的代号,暗示抱持「怀疑精神」,秉持自省,以抵御波谲云诡的时代氛围。《手卷》中的「Q」就包含了「回顾·适应」和「怀疑·自省」两个层次。前者让人拿出勇气辨察身边的「灰阑」,后者则让人凭信心展开手卷式的「散点检视」。

←{以「Q」字意象概括下文的阐释脉络,清晰引导读者依循追看,增加理趣,强化记忆。

以其他名作中的「Q」字意象为铺屾x??料,让意蕴随文意??u衍逐步积厚,使文章更耐嚼。}

(4) 以〈肥土镇灰阑记〉为例,西西先复述《灰阑记》内容,不同的是以五岁小孩寿郎为叙事者,在传统版本中明明小孩是争夺的焦点,偏偏却遭消音,没有人理会过他的意愿:「你们来看《灰阑记》,是想看看包待制再扮一次如何如何聪明而且公平的京官?真奇怪,舞台上的灯光,都投射到包待制的铁脸上,那象徵了所有的希望和理想么?我站在他撒下的昏暗的小粉圈里,只期望他智慧的灵光?我和一头待宰的羊有什么分别?」事实上寿郎的叙述,不时在剧情不同的地方插入像这样的诘问,如此便带?读者在不同的骨节点上作反省,整部剧本彷佛成了中国画中的「手卷」,没有西洋画的透视构图,本来该是相当「平面化」的描画,却因这些「散点」的反省而变得更吸引了。西西以寿郎的独白作结,果敢地道:「我不要理会他的灰阑计,我要走出这个白粉圈儿。……各位观众,请你们倾听,我有话说。六百年了,难道你们还不让我长大吗?」六百年还未长大的小孩的吊诡,成了突破「灰阑」困锁的锥子,将作品引向更深邃的层次,让我们反思自己究竟是在画灰阑,还是困在灰阑里。

←{将「灰阑」主题跟「手卷」叙述的特徵归结到「Q」意象上,提升「巧喻」的精警度,使之成为亮点。又带出「手卷」(指长卷画)结构的第一个特徵:散点检视。}

(5) 「手卷」的一贯读法乃是由观者自己勾x??,由左边开卷,右边收卷,如此中间的画面会随?改变,观者会感到自己随?前行,彷佛感应到画中时间的流逝。《手卷》里的作品序列,是西西精心编排过的,例如许多人都会看得出〈玛丽个案〉跟〈肥土镇灰阑记〉是紧密呼应的,如以「手卷」的结构来阐释,这两篇作品如停在同一个画面上,会教人感到那是最匀称的布局设计:〈玛丽个案〉是20世纪50年代的西方社会争夺孩子抚养权的个案,小孩玛丽提出更易监护权的诉求,由于案件涉及父母的不同国籍,所以最后闹上海牙国际法庭,法庭最后尊重玛丽的意愿,判荷兰籍的父亲败诉,玛丽由非亲生的监护人继续照顾。读完玛丽个案以后,紧接回到戏曲故事《灰阑记》便成了鲜明对比,作品?力表现包拯的明察秋毫,并没有尊重小孩的意愿。由「玛丽」回到「寿郎」的案例,读者彷佛经历了一次时代穿越之旅,从现代回到自己的文化脉络去检视「灰阑」的源头,这有效地引导读者检视生活中存在哪些偏见的「灰阑」。

←{从《手卷》精选相关的内容作论据,使论述更具层次和说服力。}

(6) 如此追看下去便发觉,「手卷」的画面组合不单上述两篇,还可以是〈肥土镇灰阑记〉搭配后面一篇写越南难民禁闭营状?的〈虎地〉,「灰阑」的嗟叹涵盖了难民营中同族相残和中国人的同族排拒两个层次:「中国人的地方不收留中国的难民,反而收留越南的难民,算不算公平呢?」最后以谐音「苦地」来总结「灰阑」的关注:「所有的人站立的地方,都是铁丝网围?的小小的一片苦地啊。」有了〈虎地〉作铺垫,接续再看〈手卷〉的「特赦内地偷渡南来的无证儿童」事件纪录,那现实中被排拒的小人蛇身影跟灰阑里被左右拉扯争夺的寿郎形象成了鲜明的对照,揭示「灰阑」主题的张力包含?不同层次的叠加,不单是由内至外的拖拉,更掺杂了从外至内的挤拥和由内到外的排拒。

←{阐释「手卷」结构的第二个特徵:通过多篇作品的互动呼应,强化主题贯串全书的张力。}

(7) 在〈手卷〉的收结点出命名原委乃因作品结构跟手卷的散点叙事近似,还道画手卷的奥妙是「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意思是「形似」水平易达,「神似」境界难及。西西为了赋予手卷结构生命力,有好几篇作品都运用上双声道来串连不同的「散点」,其中我最喜欢的便是〈这是毕罗索〉和〈雪发〉。前者中的「我」是「薛高」和作者自身的声道并置:薛高的眼光是发散性的,以「这是……」的句式提纲后再拓展,作者眼光则是「聚焦性」的,由于西西父亲曾担任球证,所以这声道主要关注足球赛事中球证的活动。如此「一放一收」的讨论谁是球场中的「上帝」。说是「薛高」这样的世界级球星,却因踢失关键「十二码球」而备受压力;说是球场上绝对权威的球证,但其功劳又常被埋没,裁决会被挑战,甚至被打……西西就是如此将「足球」这个稀有小说题材写得活灵活现,可说是无出其右。

←{阐释「手卷」结构的第三个特徵:以不同声道串连「散点」,令文意继续积厚。}

(8) 西西以〈羊皮筏子〉作为「代序」,许多评论到此文时都聚焦予筏子的强韧渡河功能,但我觉得西西更想强调是其可像「蒙古包」那样装拆,便于海陆运送的特点,这除了在暗示创作小说要有类似的灵活度和多变性外,更隐隐点出采用「手卷」散点叙述的原因。 《手卷》中的这种「灵活」不单体现为作品的表达手法,更成为书中反覆探讨的「灰阑」束缚提供了释放的法门 —— 筏子那吹胀「羊统」不就是「Q」字吗?那突出的一撇不就是供吹气放气的「羊脚」吗?如果将〈手卷〉里的阿Q变成一个角色,那么他刚好是鲁迅笔下的阿Q的镜像。浮城阿Q,我很高兴在多年后重读终于认出你,你将会帮助我检察身边的「灰阑」,并提供我消弭它的勇气、意志和信心。

←{点出「Q」意象的第二重意义:书序中提及的「羊皮筏子」的「羊统」形象,以作者的写作主张归纳全文论述,首尾呼应,并重申全书的中心思想。}

■文:刘伟成 - 香港浸会大学人文及创作系哲学博士,牛津大学出版社副编务总监,香港浸会大学兼任讲师。作品包括诗集《果实微?》、散文集《持花的小孩》、《影之忘返》等。

图?francescoch@iStockphoto、网上图片、作者提供、《我城》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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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笈中文 第12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