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篇章:〈刀工〉徐国能(节录)(图)

发布 : 2016-10-28  来源 : 明报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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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获2000年第23届时报文学奖散文奖第二名,原文载于《第九味》,台北:联合文学,2003


【明报专讯】(1) 常人切割,能够整齐俐落就算及格,至于刀法则略通砍剁划拍等常法即已无碍于色味,但要做为厨师,什么材料用什么的刀工,却要花些时间琢磨,不过三五年也可出师,但真正要得到其中精髓,非用一生来追寻,其中还要有名师指点,方可完全。

(2) 当年在健乐园,二厨赵胖子的刀法可算一流,他身广体盘,膂力惊人,使一柄沉甸甸的马头刀,刀腰沾著一抹乌沉的油渍,大骨之类在他手中往往一锤定音,无可置喙,再细小的葱头姜丝,也在他肥糯糯的指掌间灿然生华,在刀工里颇有「通幽」之致,但他自言刀工不及父亲,并非谦让。

(3) 父亲用刀不急不徐,但准确无比,手中食物愈切愈小,可还是一丝不苟,直到最后一刀,但这只是入门而已,一般烹饪多是下锅前即切剁完毕,但有些菜肴需要一体入锅,待煲熟后才行分割,这种菜最见刀工,其中有许多名堂,如一刀沥鱼脊,只用一划,即将整条鱼骨连鱼头取出,既不扷折,也不留刺,又如分全鸡,一坛乌骨鸡要在席上半分钟内分割完毕,坛小鸡肥,要能宛转间肉骨截然,汤水不出,要靠点真工夫。

(4) 父亲用刀,除了讲究力通腕指、气贯刃尖与专心致志等泛论之外,对于一把刀的发挥,也有过人之处,如一般人较少用到的后尖,甚至柄梢,父亲都能开发其中的奥妙,在许多重要场合派上用场。如前述「一刀沥鱼脊」,厉害的就是刀后尖的运用,料理时后分前挑,一刀两式,一明一暗,不知其中巧手者真是叹为观止,又譬如杀鳗,多数厨子用摔昏法,有时鱼未死而脑已碎,血汁一浊,肉质即有变酸硬之虞;但父亲的功夫就在刀柄,往鱼两眼间轻轻一顿,再大的鱼也立刻翻眼昏厥,再反手一挥,皮骨开矣。

(5) 有回在健乐园,酒馀饭后,论起食道,父亲说:古代名庖中,取材调味以杀子入菜的易牙排第一,论刀工则属庄子笔下的无名庖丁,庖丁善解牛的关键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这话说穿了并不特别,只是庖丁对于兽类的筋骨结构比一般人了解更多而已,可能是早先研究过牛只的生理构造,有点像西方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对于人体的肌肉、骨骼了解透彻,所以画作中的肢干比例、细部表情能更准确而栩栩如生。故这位「科技领先当时一步」的庖丁刀法,恐怕未必有传说中的神奇。

(6) 自健乐园风流云散之后,父亲绝少下厨,现已茹素多年,再也不碰刀具,连这一手技艺也不肯觅寻传人,每天但钞读陶诗、心经而已,「能吃就好,何必不厌精细」是父亲现下的名言。倒是赵胖子南下自立门户,在高雄闯出了一些名堂。前年赵胖子七十大寿,亲披围裙做了几样,自言是晚年的心境神味,父亲因病不克前往,命我送对联一幅,席上展开,写的是:「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赵胖子对龙飞凤舞的字句饮尽三大白,流下泪来。

(7) 那回饭后,赵胖子微醺之际说出了父亲刀艺的来由。

(8) 父亲艺业颇有传奇色彩,父亲少年从军,一直从事文职的工作,据说与写的一手好字有关,父亲字学颜柳正宗,又自出机杼写成行草,他的解释是在乡下写红白练出来的,还曾得意的说于老的字也不过如此。来台后,因代步方便,花了参拾元购置二手脚踏车一辆,经常在营区附近老王处修理,这老王不知何许人也,因为来台时遗失了身份证,一直被怀疑是匪谍,谋职无门,只靠修车为业,一年春节,父亲在营区写春联,因为纸多,一时收不了手多写了两幅,无处悬挂,遂转赠给老王,老王感动之馀,竟说要「切个菜给父亲瞧瞧」,硬拉著父亲到他的「厨房」,其实只是个违章建筑的矮棚,取刀一柄,砧一张,红白萝卜冬笋各一枚,夹心肉一方,二话不说,笃笃笃地开始动手。

(9) 那天黄昏,赵胖子回忆,父亲失神落魄回到营区,本来两人约好要去吃涮羊肉,但父亲推说头痛不去,第二天伙房的老杨神秘兮兮地到处对人说,那个刘少尉真是深藏不露,几下就把全营的菜都切好,刀法之奇,他干伙房几十年也还没这本领呢!

(10) 这个故事我猜八成是假,不是赵胖子诓我,就是醉后胡言,但向父亲求证的结果,父亲无可无不可地默认了,但他意味深长地说:「子独不见狸牲乎,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

(11) 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12) 父亲一生失意,经营事业几度成败,其中尤以健乐园的转让令其最为痛心,那是他一生的冀望所系,但近来父亲对这事却有了不同的解释,认为健乐园的失败反而是他人生境界的一次拓展,是一种福缘。

(13) 早年曾听父亲自论刀法,父亲尚在得意之时,说其刀法有三大奥妙,一是意在刀先,要有灵感才好切菜;二是马步需稳,如此浮沉二力方能施展;三是听声辨位,断定材料的内部结构才好施力。初听之际,以为父亲是武侠小说看多走火入魔了,但亲自下厨时才渐渐体会出话中之理。我求学台中之时,经常在一家香港烧腊店中用餐,那香港老板刀工极好,叉烧肉片薄如信纸,我暗中观察其用刀,发现他以左手持刀,右手拿菜找钱之时,左手不忘用刀背轻轻在砧板上敲出一种节奏,这是一种不让灵感「跑调」的方法,而他切菜,双膝微屈,两足不丁不八,愈细的刀工,双胯越开,父亲说这是沉气于踵,使浮力于锋线的刀法,市井之中,自有奇人,这是不消说的。

(14) 中年以后,父亲更执著于刀工的钻研,此时他最得意的是发现了均匀吐纳与刀工的关系,他常对友朋推广,既可切好菜,又可健好身,但一般人常闻言大笑,多当他是疯子看待,为此父亲受到不少打击,从此自己默默「练功」,不再对任何人提起这套「切菜内丹」。尤其后来事业失败,这门绝技也就无疾而终了。

(15) 晚年父亲不再提刀,只写书法,字中一派圆润祥和,甚至近于绵软,不像是杀生无数的人所手书,有一回父亲掷笔浩叹:「我的刀法从字中来,还是要回到字里去」。我仔细回忆父亲用刀,并揣摩了他的书法,这才了解父亲用刀的技艺,「老王」可能是个神灵启蒙,而真正的老师,恐怕就是那些人生的风霜,与积叠成篓的唐碑晋帖吧!

(16) 父亲病后,我们极少闲谈,沉默反而成为我们之间相互习惯的一种语言。

(17) 有一次我偶尔说起他用刀之神,希望能唤起他对往日美好的记忆,但父亲只平淡地说:「若非我困于刀工,可能早是大厨了,刀工刀工,终究还是个工!」我明白父亲的不甘,当时在健乐园,父亲似乎只能切菜,我猜他有更多的想望,但都被他那独步当世的绝艺所埋没了,如果没有这项绝艺……无怪乎他发展出各种玄虚刀工理论,其实都是一种情感的转移而已。

(18) 回想这些年,父亲教我写字,却不督促我勤练;教我弈棋,却不鼓励我晋段;教我厨艺,却不准我拜师……,让我在每件事上,都是一个初入门庭的半调子,一个略知一二的旁观者,最后他写给我的一张字是「君子不器」,那时秋夜已深,父亲望向庭中那株痀瘘老树,月明星稀,风动鳞甲,久久不能言语。

(19) 如今我几乎不到厨房,免得一些不必要的感伤,成为一个真正远庖厨的君子。我重新拾起书本,发现了其中腴沃的另一种滋味,偶尔可以尝出哪些文章是经过熬炖,哪些诗是快炒而成,有时我甚至猜想,某作者应该嗜辣,如东坡;某个作者可能尚甜,如秦观;至于父亲晚年最敬仰的渊明,执著的一定是一种近于无味的苦;而刀工最好的必属黄庭坚,因为他的字那么率真而落拓,因为他的诗,父亲晚年钞了许多。

(20) 我经常思索父亲的哲理,但并没有成为我人生的指导,有时我会沉溺在某种深邃里而感到迷惘;但有时则在其中,找到一种真正朴实的喜悦与宁静。

【实战篇见另文】

作者简介:徐国能,1973年生于台北市,东海大学中文系、研究所毕业,台湾师大文学博士,现任教于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兴趣广泛,喜欢阅读、电影与棋艺,创作新、旧诗与散文。曾获联合报文学奖、时报文学奖、教育部文学奖、台湾文学奖、文建会大专文学奖、全国学生文学奖等。散文集《第九味》,曾获2003年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著有散文集《第九味》、《煮字为药》、《绿樱桃》、《写在课本留白处》、《诗人不在,去抽菸了》。

作者:徐国能

鸣谢:徐国能先生、台湾联合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