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方休》(组图)

发布 : 2025-4-25  来源 : 明报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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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知下落、生死未卜,母亲与五子女被记者要求合照,她坚持不要哀伤。



「家」除了人,也包括足以令人心安的空间。当要搬走时,多么依依不舍。



恩爱的夫妻,可爱的一对年幼子女。儿子正是Marcelo,长大后写出家庭回忆。








国际电影节开始了,今年最想推介的第一出精彩新戏是巴西的《至死方休》(I'm Still Here),温柔、感人、细腻得可以。这出戏在香港,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我生如是继续》。

撰文:家明

导演为《中央车站》的和路达沙利斯(Walter Salles)。《中央车站》距今廿七个年头了,当年印象深刻,戏里的小孩演得极佳。沙利斯后来亦拍了《哲古华拉少年日记》(The Motocycle Diaries),亦是感人好戏。过去好多年,真的很久没再听到「沙利斯」的名字,直至现在的《至死方休》。《中央车站》时他四十开外,今天六十有八。不查维基不知,原来他是世界最富有导演之一,比得上史匹堡及卢卡斯!那样,除了拍好电影,他还有赚大钱一项绝技。

沙利斯从前拍过不同类型与国家出品,《至死方休》回到巴西,以全葡萄牙语对白,真人真事,回说故国一段黑历史。1964年,巴西军人以反共产主义的名义,发动政变。之后的20年,巴西进入军事独裁时期。《至死》叙述的并非大历史,它只围绕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这家人姓Paiva。父亲Rubens(Selton Mello)是工程师及政客,隶属工党。六十年代他曾任国会议员,政变时被免职,曾流亡,后来又回国;回国后不涉政事。《至死》叙事由1970年开始。那时候,Rubens与家人在里约热内卢定居,背山(基督像)面海,日子过得写意。

《至死方休》首半小时就很好看。Rubens一家父慈子孝,夫妻鹣鲽情深。Rubens与妻子Eunice(Fernanda Torres)正值盛年。他的专业为工程,她则是律师。他们一屋藏书,志趣相投、嗜杯中物,生活讲究。夫妇育有五名儿女(四女一男);父亲像个大孩子,个个子女都爱他。三个较年长的姊姊亭亭玉立,漂亮、青春魅力无法挡,常穿比坚尼在屋子闲晃。弟妹则纯真可爱。时值七十年代,流行文化百花齐放。姊姊的房间贴满欧洲及美国电影的海报(高达、积葵大地、希治阁)。法文歌(Jane Birkin的Je t'aime…… moi non plus)一播,姊妹随即翩翩起舞。

他们的家很近海洋,一出门就能享受阳光与拳唡,连圣诞节都是炎炎夏日。《至死方休》的摄影指导叫Adrian Teijido,阿根廷裔。影片首半小时,色调暖和,啡啡黄黄的,有时配合年轻人拍的超8影像、节拍配乐,调子轻快。戏一开始,Eunice于海中心畅泳。影片后面另外两个段落,也是以角色游泳开展的。Rubens他们为中产阶层,住的独立屋面积充裕,屋子旁有片土地预备开发。平时的家头细务,他们有女佣Zeze帮忙。主仆之间没有半点阶级观念,Zeze根本是家庭的一分子。

写意的日子有不少暗涌。局势不隐,新闻报道提到,不只一个国家的领事被革命分子绑架。大女儿Vera(Valentina Herszage)某夜与朋友看完电影,车被截查。军警特别针对年轻人,Vera被吓得花容失色。即使如此,父亲Rubens对时局仍是乐观的,觉得没必要离开巴西。反而他们有对开书店的夫妻好友心灰意冷,结束书店生意,移居英国。Rubens与妻子建议Vera跟从那对夫妻出国,赴英求学。Vera很迷《春光乍泄》及披头四等英国文化,因此接受了父母这项提议。

另方面,Rubens虽表面不涉政事,不过他有时还会接听一些神秘电话,似在暗中策划行动、安排接头工作。我们不了解详情;妻子Eunice也没有过问。

和路达沙利斯临近古稀之年,他的戏更?墨于亲情与人伦。《至死方休》是「纪实剧情片」,剧本根据Rubens孻子Marcelo的同名回忆录改编。Marcelo在故事中,是个11岁的孩子(小演员Guilherme Silveira很帅)。现实中的Marcelo长大后成了巴西的著名作家。我们见他在片中扎扎跳,片初抱?流浪犬回家求父收留。现实的他,20岁时因脊椎问题导致终身瘫痪,依赖轮椅代步。

电影关键词—家庭

若问《至死方休》有没有什么关键词?第一个肯定是「家庭」。Rubens、Eunice一家人本来和睦温馨的,父母子女、一家七口的关系,堪称模范,羡煞旁人。

有怎样的父母,就有怎样的子女。家人的深厚感情,体现在各个层面。比如Vera留英后,寄来的家书及超8短片,十分温馨,而且是帧充满创意的影像日记。影像太可贵了;「家庭影片」、「照片」把宝贵的亲密时光凝住,看上去时时刻刻「音容宛在」,是我们曾经存活、「家庭」齐齐整整的最佳证明。但凡亲人或好友聚会,《至死》的家庭例必来张大合照。生命有盛衰、缘起或灭各有聚散。一张简单的合照,就足以引证了我们曾那样接近。

只恨好景不长。一家人的美好日常、温煦阳光,戏演了半个小时后,随?Rubens被抓去而渐渐土崩瓦解。至此,观众才醒觉,《至死方休》的重心原来在妻子Eunice身上。女主角Fernanda Torres太厉害了,她把Eunice失去丈夫的复杂难受完全演活。丈夫被捉走,Eunice与次女Eliana(Luiza Kosovski)也一度被捉去问话。过程很可怕的,家里突然出现了几个神秘男子,把你蒙头载到一处不知名的拘留所。单独囚室环境恶劣。无了期的拘禁,饱受精神折磨。拘留所内,不远处经常传来其他人凄厉的叫声。

Eunice好容易被释放后,丈夫一直音讯杳然。她硬?头皮,一方面继续持家,好好照料儿女;另方面为丈夫东奔西跑。军事独裁逮捕疑犯不经正常程序,Eunice甚至要设法证明丈夫已被捉拿、曾在拘留所被羁押。她忧心忡忡、六神无主,又得保持冷静,安抚儿女的情绪。

独裁压迫 拒绝展露愁颜

中后段有幕叫人看得心碎——Eunice本来已够哀伤了,讽刺地却要排解弟弟、妹妹的争吵。下一场,她带子女到外面餐厅吃雪糕。远在伦敦的姊姊Vera读国外新闻,才知道父母出事。与其乾?急,索性暂时回国陪伴家人。Eunice接受外国记者采访,既然大女已回,除父亲之外所有人都在了,记者邀请他们一家人拍合照。Eunice坚持不要展露愁颜,拒绝把哀伤兜售给读者。

于是,明明他们一家的慈父下落未明、生死未卜,母亲与五名子女,倒穿得光鲜亮丽的,排排站拍了一张笑容可掬的合照。

Eunice不亢不卑,全片下来,几乎没有任何声嘶力竭。一来没法子跟庞大的独裁政体斗,只好逆来顺受、调节心理。二来她不自怨自艾、摇尾乞怜,这对状况无益,也得向子女树立坚强的榜样。另一边厢,《至死方休》也没有刻意去丑化负责逮捕或盘问的秘密军警。对的,他们木无表情,骨子里却又不是铁板一块。剧本改编的原著出自Marcelo手笔,或许真沿自他的童年忆记。几个不好惹的男人闯入他们的家,其中一个暗里还颇有童真呢,偷偷跟小孩子打成一片。毕竟,政治犯、异见者的矛头,断非只是前线几个唯命是从的喽罗。他们背后的国家机器才可怕。

后来,Eunice选择迁离里约热内卢,与子女往圣保罗定居。「家」也者,除了有血脉关联的「人」,也包含物理层面的「居住空间」。里约热内卢那个背山面海的大宅,侧记了Rubens、Eunice一家七口齐齐整整、无牵无挂的日子。他们最后要搬走,是多么的舍不得。《至死》全片看来,起居空间像个角色一样有个性。Eunice连同子女最少搬过两次,入住过三个地方。三者共通点是,采光足、开扬。他们的艺术口味、藏书、植物,把居室点缀得十分雅致。

「家」也可以是「味道」。Eunice有她的专业,照理工作忙碌。每逢家庭聚会,她总会亲自炮制梳乎厘甜点,丈夫、子女都爱品尝。当然,全世界的家庭都是这样子的:子女一旦说爱吃什么,母亲就不停重复弄。年年月月吃著,吃多了仍是会腻、有微言。然而,《至死》有提到,当长女Vera离家远赴英伦后,最想念仍旧是母亲的甜点。丈夫那次被带走前,亦幽幽丢出一句「等我回来吃梳乎厘」。梳乎厘还演变成家族的食谱,代代相传,虽然配方没有被好好记下。家庭聚会的仪式感,「家」的「味道」,几十年来大同小异。

关于味道或气味。《至死方休》家庭够完美的,两代洋溢著满满的爱。可是,再想想看的话,几个人的情感还是有差别的;「父与女」、「母与子」特别有缘分、爱得入微。父亲把幼女的牙齿偷偷藏起来。长女出国前,借去母亲的新潮皮衣,似是纯粹赶时髦?相对的,次女向父借恤衫穿著,父失踪后,她溜进他房间,穿上他的衣服,并点起他的香烟,重温那股熟悉的气味。电影能够如此表达思念,也实在太深情了。

真相公义终究会来

《至死》片末有两段时移世易的,分别交代故事的20多年后(1996年)及40多年后(2014年)。这两段直把全片提升了。第一段交代转型正义,「真相」、「公义」的确是迟来了,却不表示永远不来。在家里,一个偶然机会,本来最年幼的弟妹,他们重谈20多年前的童年往事。他们互相提出的一个问题,大意是:「你几时真正把心一横?」是苦难逼人特快成长?想起幼妹离开祖家前,流露的那份不舍之情,不禁戚戚然。

最后一段,又再20年后,以母子的心有灵犀为全片收结。2014年,Eunice已垂垂老矣。子女都长成了,已成家立室,姓Paiva这一家三代同堂。只是,??Eunice未能感受到福气——她患上老人痴呆多年。刻下,她未能言语、一动不动的,端坐轮椅上。

第一次看片时诧异,演Eunice的Fernanda Torres,她的老妆竟如此出色?看罢才知道,老了的Eunice原来不由Torres扮演,而是她的生母Fernanda Montenegro代劳。Montenegro,正是沙利斯廿七年前成名作《中央车站》的女主角,她今年95岁了。难怪《至死》里头年迈的Eunice,与盛年时期的她容貌与气质如斯接近。两母女,廿多年来各在沙利斯的佳作担纲重任,这乃电影人微妙的缘分。

那个段落,领观众回到当代。阳光普照下,又见另一个乐也融融的家庭聚会。地点像间独立屋?外面被一片绿油油包围。吃个饭后,姊妹、弟弟走到室外寒喧,孙儿也到外面玩,剩下祖母Eunice在大厅对著电视机。

纵使老了、痴呆了,「我仍然健在」,I'm still here。留一口气,见证冤案昭雪的一天。本来没甚反应的??Eunice,突然被电视的历史新闻吸引。她略略抬起头,目光稍稍放亮。外面的女儿、子孙全没为意,唯独同样坐上轮椅的儿子Marcelo(Antonio Saboia),被新闻报导的画外音吸引,屏息静气的注视大厅中的母亲,注视她容颜的深邃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