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鲁福:我的人生剧本》(组图)

发布 : 2024-12-27  来源 : 明报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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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杜鲁福赴美演史匹堡电影,偷得浮生,拍下趣怪照片。











2024年快将完结,对于戏迷而言,有个周年纪念还是值得一提的:今年十月,是法国导演杜鲁福离世的四十周年。

撰文:家明

重提杜鲁福(Francois Truffaut),俗套一点可说,能够让我们环顾「一个时代」。法国新浪潮运动的一系列导演当中,数杜鲁福最短命,1984年因脑癌离世时,才五十有二。四十年过去,其他新浪潮导演也纷纷老去、离去。华妲2019年离世,享寿九十;高达前年离世,享寿九十一。原来他们仍未算新浪潮的仅存者。另一位叫侯吉耶(Jacques Rozier)的导演,去年五月告别人间,享寿九十六。新浪潮到那一刻,「正式画上时代的句号」。

杜鲁福虽然英年早逝,却从来没有被世人遗忘。他编导的二十来出戏,几十年来,好些仍不断在影迷的视线出现。杜鲁福是个多情种,常拍苦乐参半的爱情故事。他之不朽,是不是由于他的戏,看上去最易懂、最雅俗共赏?事实上,关于「小孩子」、「成长」、「女人」、「恋爱」、「创作」、「艺术」、「电影」以至「人生」命题,杜鲁福树立了大量范本,供后来者欣赏、参考。就说他的首出长片《四百击》吧,纵使诞生于1959年,然青年主角面对的孤独、苦困,廿一世纪的少男少女看去,肯定有共鸣。

杜鲁福的戏是一回事,他本人又给后世留下怎样的印象?杜鲁福离世四十年,一出有关他的纪录片今年出来了。戏名直白,却又很「杜鲁福」的「戏如人生」,称为《杜鲁福:我的人生剧本》(Francois Truffaut, My Life, a Screenplay),由David Teboul导演。影片于今年康城首映,其后在香港放过两次。一次是八月的夏日电影节,另一为刚落幕的法国电影节。第二次,David Teboul还到港与观众见面。

话说回来,杜鲁福与香港的渊源甚深。提起杜鲁福,总不能不提《中国学生周报》的陆离。二十年前,杜鲁福离世二十周年,陆离、陈柏生及梁良,编成一本大部头的「大蓝书」(非「小红书」)《永恒的杜鲁福》。要理解法国电影、杜鲁福作品几十年来在香港流布的轨?、如何与本地文化碰撞,那书不能不读。陆离与杜鲁福甚至是笔友呢!简直难以想像;《永恒》刊有两人的一些书信。「永恒的杜鲁福」名字起得好,连带今年的法国电影节,有个杜鲁福的回顾环节(选映了八出片),也沿用此名。

摘取自传未完书稿内容

David Teboul的《杜鲁福:我的人生剧本》,最珍贵有两方面,据说都是从没对外公开的内容。一则,杜鲁福晚年找人代笔写自传,可惜自传终究未能完成。《我的人生剧本》摘取书稿的部分内容,邀请了「新浪潮第二代」的帅哥演员Louis Garrel(《戏梦巴黎》)声演杜鲁福,读出他的自白。二则,正如上文所述,杜鲁福既然爱写书信。Teboul徵得杜鲁福两位千金的同意,有缘读到她们亡父留下的大量信件。从中选段成为纪录片旁白的内容,辅助去编织杜鲁福的一生。

看过Teboul的杜鲁福纪录片后,找回他从前的另一些纪录片看看。Teboul的人物传记纪录片,不依赖第三者、权威人士的访问、旁白不是「上帝声音」的权威口?。他喜欢利用透过温文的旁白,加上各种原始素材(照片、影像片段或当事人的访问),完成叙事。从类别去划分,他的戏有别于新闻纪录片或解释型的纪录片,反而更贴近诗意纪录片或散文电影。

像《杜鲁福:我的人生剧本》就是。材料异常丰富,甚或可以说过分丰富。九十九分钟的篇幅,声音与影像堆叠得满满的。信息太多了,老实说看完两遍,仍然无法全盘掌握所有的细节。《我的人生剧本》说书人的旁白,由伊莎贝雨蓓负责。戏初导演就透过雨蓓的话说,杜鲁福给人的印象如何如何,可是,「他比较暗黑的另一面,虽然不大光彩,其实更令人神迷。由伤痕累累的童年,到有过犯的少年;成年后,内心创伤埋在心底……」。

《我的人生剧本》其中相当震憾的,是谈到杜鲁福与「父亲」的恩仇。首先,他的生父身分不详。他说,长大后才知,生父在他出世前几个月已离世了。他问:一个人怎会未诞生就丧父?「杜鲁福」此姓氏(全名为「法朗索瓦.杜鲁福」),来自领养他的继父Roland Truffaut。杜鲁福生于1932年,年幼时经历过二战。他小时候有段长时间,住在外婆位于瑞维西(Juvisy)的家里,所以与外婆关系更深。瑞维西距巴黎十多公里,他与父母不常见面。

他童年时,父母亲都很年轻,才不过二十多岁。杜鲁福说不是出于妒忌,但承认对母亲那年头沉迷爱情与男人有怨言。他说,父母经常想的是,快到节日了,如何把孩子打发掉?好让「神圣」的假期不受干扰。孤独的童年,杜鲁福透过大量的阅读度过。后来也迷上电影了,遇上喜欢的片子,可以再看、三看。杜鲁福十二岁时,外婆离世,他搬回巴黎与父母一起生活。父母爱蒲剧场,他有时趁父母晚上出门看剧,偷偷溜出去看电影。片子未放完赶紧回家,看电影于是有罪疚感。

这些从童年到少年被冷落的遭遇,杜鲁福一一写进他的长片处女作《四百击》去了。那时年纪轻轻的尚彼埃里奥,饰演杜鲁福自我投射的主角安坦但奴(Antoine Doinel)。《四百击》公映之前,杜鲁福廿六、七岁,已成家,与妻子育有一名女儿。《四百击》出来后,获得空前成功。年轻导演的首部长片,一举拿下康城影展的最佳导演宝座。树大招风,首作由于具有浓厚的自传色彩,戏里描写一对不称职的父母,舆论矛头指向了杜鲁福现实中的双亲。「继父」Roland给他写信,想约他从康城回来后,当面谈谈。

与父母恩怨 不留情面的回信

《我的人生剧本》所载,杜鲁福的回信十分不留情面。他是怎样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世的?话说战时,糖乃矜贵物资。杜的父母把糖锁在橱柜里,与其他重要东西一起保存。杜鲁福那时没糖果、朱古力可吃。他找到橱柜的钥匙,想偷吃柜里的糖,由此竟意外发现里面有自己的出生证明文件。洞悉身世一事令他非常错愕。他信中向父亲坦言,觉得母亲一直恨自己,以为自己不是她亲生的,真相竟刚好相反。

杜的回信有以下几句:「我不是个被错误对待(mistreated)的孩子,我根本完全被忽视(not treated at all)、没有被爱、被需要。当我的女儿出世时,母亲来信,竟嘱咐我们别宠坏孩子……我由此决定不再与你们见面,也不想听你们对孙女的赞美话。我们会尽情去娇惯她,我相信宠坏仍比被剥夺好。《四百击》对你们的伤害,远远比这信来得轻微,我不能说不在乎。但我终于可以除掉恶梦,自己去把孩子抚养成人。」

回信的前文,还有此句斩钉截铁的话:「自从巴赞离世后,我已再无父母了。」安德烈.巴赞(Andre Bazin),五十年代创刊的著名电影杂志《电影笔记》一位创办人、影评人及理论家。他比杜鲁福大十四岁。杜迷上电影后,与朋友搞电影会,认识巴赞,得到他的赏识与器重。杜鲁福曾因为偷窃被捕,锁进拘留所。他先写信给父母,父亲刚好去了滑雪。他再写信给巴赞,巴赞记得这个爱电影的少年,向有关当局承诺会聘请他。香港社工爱说「执仔」,巴赞就是把杜鲁福「执」回来的。杜的心中,巴赞才是父亲。

遗憾巴赞比杜鲁福更英年早逝,患上血癌,没等及他完成《四百击》就与世长辞,享年只有四十岁。《四百击》片子一开始,杜鲁福开宗明义,把影片献给巴赞。

当然,杜鲁福对父母的怨恨,尤其是对生母的,渐渐也有反省。《我的人生剧本》中,他另一次访问提到,他拍到第三出长片《祖与占》(1962)时特别紧张。《祖与占》多少是想逗母亲高兴的,三年前的《四百击》伤得她很深。杜说想透过《祖与占》让母亲知道,儿子是明白她的,并尝试补偿过去。《祖与占》从诞生到今天,不论哪个时代观众欣赏,最抢镜的肯定都是珍摩露演的嘉芙莲莫属。一次大战时代的扬眉女子,打扮时尚、自由自在,来回于两个男子之间,敢爱敢做。

《杜鲁福:我的人生剧本》浓缩生命长河,呈现出如此一个复杂、多面向的杜鲁福。成长的颠沛流离、原生家庭的影响、对父母的爱恨。那些端倪,一一能从他的电影中窥见。当David Teboul的叙事谈到杜鲁福某个成长的段落时,往往就剪入他影片的相关情节,一再重申杜的「戏如人生」。

例如,关于对母亲的歉疚——小男孩安坦但奴的故事延续下去,演员尚彼埃里奥长大了、杜本人也年长了。《四百击》二十年后(1979年),拍出了续集《爱情逃跑》(Love on the Run)。其中一个情节,人到中年的但奴,碰上母亲当年的情郎(《四百击》中曾在街头被撞破),情郎已是个老头了。时间?淡一切,儿子与母亲的爱人再没嫌隙,相约去咖啡馆聊天。从情郎的口中,但奴得知母亲的往事。只是,母亲此时早已魂归天国了。

好像也没见过一个如此精神涣散的杜鲁福。《我的人生剧本》有好几段他的黑白访问,他很疲累、眼神不集中,看上去没多少信心似的。未知那些片段算不算也是首度出土?《我的》甫开始,剪入他的一个访问段落,访问者问他,1959年拍《四百击》时他有何主要特质,他答向未知的开发。再问今天仍有那特质么?他说现在更感性了。人会变得惧怕,不能再只信运气。学到更多东西后,工作更加困难了,很多事情没法好好控制……

《我的人生剧本》不止有上面的家庭、成长的「作者论」八卦。本片基本上也有流水帐的作用,把杜鲁福的作品从头到尾细数一遍。其中,他有谈及为何爱拍小孩子,他与法国名伶如嘉芙莲丹露等的合作等(情史Teboul却说不方便触及了)。还有,他拍完《四百击》后,到美国访问希治阁,完成那本传世名著《杜鲁福访问希治阁》的经过。

值得庆幸的是,观乎《我的》全片,似乎文学、电影与创作令杜鲁福从原生家庭的阴影中走出来,负能量没有带到下一代去。他的确如给父亲的信件所讲的,恶梦除去后,成为一个更有准备的父亲。杜鲁福一生共育有三名女儿,父亲虽然很忙,惟父女关系看来很融洽。片末有个细节蛮动人的。1973年,杜鲁福应邀去荷李活演史匹堡的《第三类接触》。其间,他有封给女儿的信。信里,他戏称自己是小丑,要与她们玩一个「对」或「错」的竞猜游戏。他写出一系列的处境,?女儿猜其真伪,猜中有奖。

其中三段,他写道:这里的星期日报纸很厚,重十公斤,上周一个匈牙利女人,用报纸把丈夫打死了。对或错呢?希治阁看完我的《戏中戏》(Day for Night)后,写信给我说「它是看过关于拍电影的最佳作品」,对或错呢?我超想念你们,脑里经常浮现你们的身影,可同一时间,我在这里很快活、日子过得很好。对或错呢?《我的人生剧本》的海报,正是他在荷李活大宅的泳池旁边,偷得浮生,身穿泳裤、右手拉?小腿平行身体的趣怪照片。

可以想像,一对女儿当年收到父亲此封由美国寄来的可爱家书,一定乐不可支吧。

(家明按:《杜鲁福:我的人生剧本》暂时未见于串流平台,对杜鲁福的事?有兴趣又想看的,或要再等一下了。)